在中国古代交通史上,“南船北马”被视为南北经济文化交流的鲜明印记,而隋唐大运河的贯通,更被视为这一格局形成的关键纽带——将海河、黄河、淮河、长江、钱塘江五大水系连为一体,不仅构建起纵贯南北的漕运体系,更因实现海陆“丝绸之路”贯通,为唐宋时期中国成为世界经济中心奠定了基础。日前,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张学锋,做客由秦淮区图书馆与悦的读书联合打造的“游见秦淮”,以“南船”与“北马”为切入点,带领读者重温隋唐大运河的“世界史”意义。
南船和北马,沟通海域世界与草原世界
“苏超”激战正酣,淮安表现抢眼。与此同时,淮安作为运河之都“南船北马”的历史文化底蕴,也再次被人们津津乐道。
张学锋介绍,当年,淮安设有漕运总督府,负责天下漕运事务;后又设有河道总督府,用以维护大运河这条南北“生命线”,可见淮安在全国地位之高。其时,江南源源不断的货物经船运抵达淮安后,常常只能改乘车马。就这么一停、一顿、一周转,大大促进了淮安与各地物资贸易往来,为淮安经济和文化带来了空前的发展。
“北骑达山岳,南帆指江湖”“东海西山壮帝居,南船北马聚皇都”“南船北马喧如沸,肯出城阴旧草堂……”与此同时,随着“南船”与“北马”不断出现在古诗词里,南方人善于驾船、北方人善于骑马,也越发深入人心。“南船北马”更是以一个成语,刻在中国人的文化基因里。
“‘船的世界’,其实不止于中国的南半部,可以扩展到周边海域,甚至可以一直延伸到东南亚和印度洋;‘马的世界’,也不只指中国的北半部,它其实可以延伸到内亚甚至俄罗斯及东欧。”张学锋主要研究方向为汉唐考古与历史研究、东亚古代文化交流史,出版学术著作《东晋文化》《汉唐考古与历史研究》、译著《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》等。顺着相关学者所提供的思路和广阔视野,再来眺望中国,中国正处于“东南亚(海域世界)北部”与“内亚(草原世界)东部”相会之处。在张学锋看来,这就让人们看到了中国历史的“世界史意义”。

倚重南海航路,面临翻越险峻高山等多重困难
人类的文明因交通而发达,一个地区的文化发展水平总是与交通的流量成正比。这也就有了世界“五大文明”,其中就包括黄河·长江文明。
众所周知,从秦汉统一到唐代,中国的都城主要设在长安,间或设在洛阳。长安位于今陕西省渭水盆地,依仗的正是其天然的山河之险。其时,世界性的交通干线,即通过今新疆天山南麓的孔道,贯穿着东亚和西亚,长安则是控扼该交通路线进入中国东部大平原的关口。
也就是说,长安当时是对西方贸易的陆港,中国的特色商品首先积聚在这里,然后卖到西方商人的手中;同时,外国进来的商品也在这里卸货,然后转卖到全国各地。
此外,从更广义上来说,这条陆上“丝绸之路”不仅仅是起点于长安、通往西方的交通路线,更是贯穿亚欧大陆东西向的交通大动脉,通过不断向东延伸,可以从长安经过洛阳,沿黄河出渤海湾。

除了贯穿北方的陆路,中国当时还有南方的海上航路。要知道,中国虽然有着极其漫长的海岸线,但长江口以北的沿海滩涂广布,缺乏良港,海岸离陆地上的聚落相对较远,航海风险极大;长江以南的浙江、福建沿海,因海岸线比较曲折,可以找到抵挡风浪的港湾,秦汉以来就有运送粮食物资和军队的记载。但大规模的海上交通,则是以岭南两广为起点的南海航路。
不妨设想一下,其时,若想从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或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地区,前往岭南沿海港口,必须数次横渡宽广的大河,并翻越横亘在这些大河流域的高山峻岭。其难度可想而知。这就意味着,要实现亚洲东西的南北海陆两大交通路线贯穿,中国东部无疑是最佳选择。
开挖隋唐大运河,南北海陆两大交通路线贯穿
2014年,包含隋唐大运河、京杭大运河和浙东运河三部分的中国大运河,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。
中国所有自然大河几乎都是从西向东走向,中国大运河实现了将海河、黄河、淮河、长江和钱塘江五大水系连为一体。古运河在中国各地早就存在,但在隋炀帝对南北水路交通进行大规模整治后,才形成系统性的运河干道。
在此背景之下,再将“南船北马”放置在东西交通史观中来看,隋唐大运河的“世界史意义”也就变得非常清晰:正是因为大运河的开通,从此,从长安、洛阳(两京)出发沿黄河而下先达开封,在这里换乘进入运河,可直达钱塘江口杭州,再沿浙江、福建海岸南下,到达广东。
由此可见,隋唐大运河在促进中国内部交通的同时,将横断亚欧的南北海陆两大干线的东端贯通了起来,使得南北两大交通干线闭合成环线。中国从此不再是东西交通路线终点的死胡同,而成为世界循环交通路线中的重要一环。
“只有扩大视野,转换视角,站到更高处,我们或许才能读到更加原色的中国历史。”在张学锋看来,也只有这样,作为沟通“船的世界”与“马的世界”以及作为沟通“东南亚(海域世界)北部”与“内亚(草原世界)东部”之间的桥梁,隋唐大运河及后续的京杭大运河的世界史意义,才能凸显出来。
人员大流动,扬州一度成为国际贸易港
“公家运漕,私行商旅,舳舻相继……”隋唐大运河的开通,在唐代发挥了极大作用。安史之乱后,东南地区的财赋支撑起唐朝漕运命脉百余年之久。晚唐文士皮日休则在《汴河铭》说道:“在隋之民不胜其害也,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。”
“隋唐大运河的意义,绝不仅于此,而在于它带来了更多人员的流动。”张学锋介绍,其时,日本国遣唐使渡海时,已很少选择传统的北路,而是选择南路,横渡黄海,着岸地点直指长江口的扬州,并在扬州官府的安排下,沿运河北上两京。
与此同时,善于经商的西亚阿拉伯人、波斯人和中亚的粟特人,其贸易的目的地也不再是单纯的长安、洛阳或广州,他们利用便利的运河航道,来到长江与运河交汇处的扬州,在这里建立起了繁华的居住地,从事商业活动。扬州也因此成为唐中后期最大的国际贸易港。今天的扬州还有一个叫“波斯”的村庄,村内随处可见以波斯为名的道路、饭店、商店、旅馆等。

1998年,在海底沉寂了千年之久的“黑石号”沉船,在印度尼西亚一带海域被发现,出水了大量陶瓷器、金银器、铜器、铁器、钱币、玻璃器、各类香料以及生活用具等,其中就包括扬州生产的金银器和江心镜。出水瓷器上标有唐敬宗宝历年号,可断定是9世纪前期的沉船。
“如果没有运河的开通,这些场景是难以想象的。”张学锋表示,后来,虽然随着长江泥沙不断淤积、河道日渐狭窄以及长江口不断外延,扬州逐渐失去了国际贸易大港的地位,但隋唐大运河的作用却日益显著,其延长线不断延伸。比如成型于三国两晋时期的浙东运河,在进入唐代以后,又进行了疏浚。通过浙东运河,人员物资可以顺利到达东部沿海。宋元两代国际贸易大港明州(今宁波)、泉州等,正是由此开始取代扬州,登上历史舞台。
今天,很多北方人站在大运河畔,依然会为其中所挟带的海洋气息怦然心动。

南京日报/紫金山新闻记者 王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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