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月21日至22日，第七届“中国当代文学·扬子江论坛”在南京举行，来自全国的数十位作家、评论家就一个话题展开了深入研讨。这个话题就是“AI技术和文学的现实走向”。从自然语言处理工具ChatGPT到文生视频模型Sora，面对AI的狂飙突进，人类的核心优势在哪里？新技术可以为文学带来哪些新的可能？注重独创性的作家又该如何应对？本次论坛由江苏省作协和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共同主办。

现状：“入侵”文学导致写作门槛变低

“包饺子本来是手工，后来有机器出现了，手工饺子就更珍贵了。”南京大学教授王彬彬的一席话，生动说明了当下文学所面临的困境及其希望所在。正如江苏省作协党组书记郑焱所说，当下人工智能、虚拟现实等新技术的迅猛发展和超速演进，无论是给文学创作环境还是传播渠道都带来巨大变化，对创作者来说则是一种挑战和考验。

据南京大学人工智能学院的副院长戴新宇介绍，以ChatGPT为代表的大语言模型，具有强大的语言理解和生成能力，可以理解上下文，做内容扩展和润色，可以为学术论文、科普文章和新闻提供技术型写作支持。

春江水暖鸭先知，以文字为载体的作家们早已感到强大的压力。

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刘大先认为，使用AI辅助，可以降低写作门槛，提供个性化定制服务，从而创作出“可玩的文本”，让全民写作成为可能。尤其在幻想题材方面，人与机器相互模仿与渗透，有助于形成新型的美学风格。AI还在推动文学作品向多模态转变，产生“影音图文”融合的泛文学；基于用户的阅读历史、兴趣偏好，提供个性化阅读体验。相应地，传统文学会转化成为一种分众化的、精英化的文化产品，成为其他艺术门类的内容提供者。

在扬州大学教授张堂会看来，相比文学创作，AI对文学评论的“威胁”更大。《南方文坛》副主编曾攀介绍，很多大学生都在用AI写论文，导师也无法鉴别。他在《南方文坛》上开设栏目，专门接收人机结合创作的投稿，“查重都没问题”。在山东大学教授黄发有看来，AI已经发展出非常成熟的文本摘要技术，几十秒就可以提取一部长篇小说的关键信息，这对那些仅仅是梳理情节梗概的学术论文无疑构成“降维打击”。

与此同时，AI也在改变人际关系。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说，他的学生无法回家祭祖，就制作了智能“家谱”，可供“云上扫墓”。“AI还冲击着文学，‘渊博’这一美德正在迅速贬值，学生检索、占有资料的能力，已经远远超过了我。”

博弈：AI很难成为小说家的替代者

人工智能对文学的“入侵”，已成不争的现实，那就要积极应对，做到知己知彼，以争取最大的“赢面”。

“AI或许能够成为小说家的助力，但绝非替代者。”戴新宇从技术层面的回答让人意识到，虽然AI可以感知文字和图像，但对生活的无力感知，注定它在短期内无法超越人类。

作家东西表示，AI技术目前还需要人的指令，尽管它能够帮助写作者快速创作，却不能直接面对现实发言，无法解决人的心灵、情感问题。而这些正是人类的优势。“在能提供所有答案的今天，提问比答案更重要。”

“我愿意爱人，愿意吃手工水饺，愿意打客服电话时转人工。”作家乔叶表示，人是愿意亲近人而非机器的，AI技术的缺点恰恰在于它太过于标准，缺少了人类充满弹性的情感，缺乏人类生机勃勃、来自血肉之躯的不完美。作家张楚、孙频也持相同看法。张楚说，作家通过作品传递人文精神，引发读者反思，但AI并不会理会碳基生命的复杂和吊诡。在孙频看来，最好的文字具有无法复制的独特调性，这种调性的形成，来源于花草树木、人生百态、烟火饮食的滋养，饱含真诚的情感与深刻的思想。

不妨回到具体的文学文本中，进一步说明人类特有的感觉和创造力。在王彬彬看来，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》，AI会写“今天大雪纷飞”，绝不可能写“那雪正下得紧”；同样，屠格涅夫会写“大树叹息着，庄重地倒下了”，但AI绝不会把“大树倒下”和“庄重”联系在一起，这便是人类语言的原创性。

每次来到南京，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都会想到那句“南朝四百八十寺，多少楼台烟雨中”，“到今天，四百八十寺还存在多少个寺，它们在哪里，已经不重要了，但它们作为一种语言却成为现实存在。这种 ‘创造现实’的能力，AI没有，以后也未必会有。”

“我们现在看月亮，计算机也会给我们一段描述月亮的文字，但我们并不清楚这个月亮和作者的关系。但是我们看 ‘明月出天山，苍茫云海间’，李白的气质跃然纸上；看温庭筠的‘鸡声茅店月，人迹板桥霜’，他的气度、情怀、视角和李白差别太大；再看杜甫的‘露从今夜白，月是故乡明’，显露出来的是对自然经验、历史经验和个人经验的把握。”作家李洱表示，他非常怀疑AI能够做到这一点。

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何平则认为，我们需要对AI写作的审美进行严格审视：“今天AI确实可以完成有长度的叙事，但它能否等同于创造性的‘长篇小说’？”

“人类塑造了人工智能，但人们对AI作品的兴趣，或许不在于它的生长速度、写作能力，而在于创作之外的问题。”在作家孙甘露看来，其指向更关乎人类的疑问，包括小说的叙事、研究与发展史。“尽管个体的生命有限，但人类始终是实现从0到1的主体，人工智能等机器处理的则是1以后的部分，它无法处理一个没有的东西。”

破局：以“人”的意志与AI赛跑

“一个机器所形成的文本，它背后的东西却看不到。形成的文本、形成的语言和作者对应不起来。”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张光芒认为，面对AI和人类文学写作之间的矛盾，必须厘清什么是“文学本质主义”，什么是“作者中心主义”，即一个建立在文学必须有“人类”的想象力和情感基础之上，另一个则建立在文学的写作是和作者作为一个“人”的存在相对应的。“顶流的文学艺术不是表现现实而是创造现实，不是表现情感而是创造情感。”王彬彬如是说。

基于此，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梁鸿鹰建议，作家需充分运用和驯化AI，搭建出更好的文本结构，塑造出更具复杂性、特异性和典型性的人物形象，扩展想象力的边界，拓展文学的形式感，让AI变得更强，并为自己所用。“AI的创作能力依赖作家高质量的思维引导和提示，最终还是要回到人的主体。”辽宁师范大学教授张学昕说。

“AI给我们带来一点警示，那就是，模式化是可以自我繁殖和复制的，而在当下写作中，也存在模式化和同质化现象。”孙频表示，作家们真正的焦虑并不是惧怕机器代替了人的写作，而是焦虑于自己创造不出更有价值、更新颖、更独特的文学作品，焦虑于自己被困在已经熟练的写作模式和舒适区里，“对于作家们来说，最迫切的是，如何能让自己的写作变得更深邃、更新颖，能提出更多对世界的认识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价值观。”

“最关键的依旧是如何夯实文学的品质。”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彦表示，这关乎文学的定力和文学人的定力问题，在如今这个复杂多变的时代语境下，文学需要巧妙地应对来自各方的挑战；要借助新技术、新媒介所带来的强大助力，重新唤起文学深入挖掘现实、细腻刻画人性的强大力量。正如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毕飞宇所说，在智慧之外，我们人类还有情绪、意志、趣味、审美、意念、感受，“当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的时候，人的整体性和全面性才能得到体现。”

南京日报/紫金山新闻记者 王峰